2024年5月，西班牙政府首相佩德罗桑切斯在国会演讲中宣布将承认巴勒斯坦国。 图源：EFE/Javier Lizon

　　作者： 张禄博，浙江外国语学院环地中海研究院副研究员，广西外国语学院欧美语言文化学院拉丁美洲研究中心副主任

　　今年7月以来，巴勒斯坦建国问题在国际社会中获得显著进展，“承认潮”席卷西方，法国、英国、加拿大和澳大利亚等西方多国相继宣布将承认巴勒斯坦国。事实上，西班牙与爱尔兰、挪威早在2024年5月28日就已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8月29日西班牙外交大臣阿尔瓦雷斯更是提议欧盟打破以色列封锁、解决加沙地带的饥荒问题并扩大对以制裁，再次将巴勒斯坦问题推向欧洲乃至国际舆论焦点。西班牙是最早、最坚定支持巴勒斯坦建国，同时也是最严厉批评以色列加沙战事的西方国家之一，无疑是在这场运动中扮演了“急先锋”角色，与美国、德国等传统盟友的立场南辕北辙，这不仅源于深厚的历史联系，也反映出其对现实利益、内政舆论与地缘战略等多重因素的复杂考量。

　　本轮巴以冲突以来，西班牙政府采取一系列令人瞩目的政策，成为西方阵营中支持巴勒斯坦建国最积极的声音。西班牙政府不仅承认巴勒斯坦国，还采取了一系列激进措施。

　　2023年10月哈马斯袭击以色列后，西班牙政府一方面谴责哈马斯的“恐怖行动”，承认以色列自卫权，另一方面强烈呼吁保护加沙平民。首相桑切斯在10月21日埃及开罗和平峰会上重申联合国秘书长的呼吁，支持人道停火并强调“两国方案”。是年11月23日，桑切斯与比利时首相会同访问以色列，与其总理内塔尼亚胡会谈。桑切斯重申谴责哈马斯“恐袭”和支持以色列自卫，同时反对以色列在加沙制造无差别伤亡，提出召开国际和平会议推动“两国方案”。次日，桑切斯在埃及拉法边境视察时称，无差别杀害无辜平民是“完全不可接受”的，并呼吁加沙永久人道停火。以色列对此强烈抗议，西班牙外交部随后召见以色列大使予以驳斥。

　　2024年5月，西班牙、爱尔兰、挪威于28日正式承认巴勒斯坦国，支持以1967年战争边界（含东耶路撒冷）为基础落实“两国共存”方案。桑切斯称此举“是实现巴以和平唯一途径”。6月，西班牙外长阿尔瓦雷斯宣布，该国将加入南非在国际法院提起的针对以色列“种族灭绝”案，以加强对停火和国际法的约束。

　　2024年10月，西班牙政府重申停止向以色列出口武器，并取消一份向以色列公司购买弹药的合同。同时，桑切斯呼吁国际社会停止向以色列销售武器；月底，他又建议欧盟考虑暂停与以色列的自由贸易协定。这一连串举措表明，西班牙已成为欧盟内部支持巴勒斯坦国最激进的国家，也被扣上“西欧异类”的帽子。

　　随着加沙人道主义危机加剧并引发全球关注与批评，西班牙更加坚定立场并在国际场合继续力挺巴勒斯坦。今年5月7日，桑切斯向国会宣布，政府将向联合国大会提交一项决议草案，呼吁采取紧急措施制止加沙平民伤亡、确保人道援助通行；25日，西班牙同欧洲和阿拉伯地区等20个国家召开会议，呼吁推动加沙停火并加大人道主义援助并加大对以色列的施压力度。7至8月，除向巴勒斯坦提供12吨急救物资，还强烈谴责以色列封锁造成的人道灾难，称加沙“发生的饥荒是人类的耻辱”，要求以色列立即开放陆路关口，并呼吁尽快停火、推行“两国方案”。

　　西班牙在西方阵营中调整巴以冲突政策，不仅速度快，效率高，而且跨度较大，堪称走在引领西方特别是欧洲国家中东政策的前列，其实包含了多重的复杂因素。

　　其一是“安达卢斯渊源”与西班牙的地中海定位。西班牙之所以采取如此鲜明的亲巴勒斯坦立场，源于其长期将自己定义为欧洲与阿拉伯世界之间的文明桥梁。北约秘书长副助理、北约南部邻国事务特别代表哈维尔科洛米纳曾指出，西班牙能够长期扮演中东和平进程“中间人”的角色，是因为西班牙“对该地区面临的挑战以及如何应对这些挑战有更深刻的理解”。

　　由于历史上阿拉伯穆斯林曾统治西班牙中南部长达781年，留下了珍贵的安达卢斯历史遗产，以及格拉纳达、塞维利亚和科尔多瓦等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色彩浓厚的中心城市，使西班牙在政治语境中自视为沟通伊斯兰与西方的“天然中介”。1939至1975年的佛朗哥独裁统治期间，为了缓解在西方世界遭遇的孤立，西班牙转而寻求阿拉伯国家的支持，与以色列的外交关系则显得姗姗来迟，直到1986年才实现正常化。因此，与北欧国家不同，西班牙对中东的冲突并不只是遥远的地缘事务，而与其自我认同和地中海共同利益紧密相关。

　　其二，国内政治动力上，政府与社会舆论合流，左翼联盟与民意推动强硬立场。桑切斯是左翼政治家，其领导的工人社会党又是历史悠久的左翼政党。连任后不久，桑切斯就在其外交政策讲话中承诺，西班牙将承认巴勒斯坦国。西班牙民意也高度同情巴勒斯坦。冲突爆发以来，西班牙各地爆发多轮大型游行。西班牙国家报民调显示，约有七成西班牙人支持承认巴勒斯坦国，甚至在欧盟内部也形成相当大的影响。因此，由桑切斯主导的承认巴勒斯坦国浪潮，在西班牙国内有主流民意支持。

　　其三，关乎西班牙道义立场与国际形象。欧盟内部不同国家在巴以问题上的立场起初有分歧，德国、法国因与以色列的历史与战略关系而态度谨慎，而北欧、东欧部分国家虽早承认巴勒斯坦，但影响力有限。西班牙作为欧盟第四大经济体，提出承认巴勒斯坦国并非等同于支持哈马斯，而是一种走向“两国方案”与和平的必经之路。西班牙带头行动意在推动布鲁塞尔对中东政策更均衡，争取在欧盟内部打破“口头支持、行动迟缓”的僵局。在欧洲右翼和极右翼势力不断壮大的情况下，桑切斯政府在巴以问题上找到了一个“可以提升并巩固西班牙国际形象的机会”。

　　其四，地缘战略与经济利益。从地缘战略角度看，西班牙一直希望成为欧洲与阿拉伯世界之间的纽带，而且中东的混乱和僵局不利于西班牙的周边安全和能源安全。西班牙与包括阿尔及利亚在内的多个中东国家有能源领域的经贸联系和项目合作，西班牙企业在中东地区签署有多项商业协议，并实施了一些标志性项目。这些经济利益也促使西班牙维护与阿拉伯国家的良好关系。如果中东局势不稳，这些合作得不到保障。因此，减少中东战乱和冲突符合西班牙现实利益。

　　长期以来，西班牙主张在欧盟影响力非常有限，欧盟对巴以问题政策的形成更多由德国、法国推动。西班牙提出暂停与以色列自由贸易协定谈判、实施武器禁运等倡议时，往往遭到德国、意大利、奥地利等国反对，即使不被明确反对，也通常是“孤立表态”。在2024年欧盟外长会议期间，西班牙和爱尔兰等国共同提出暂停欧以协会协议、对以实施武器禁运等多项提案，虽然欧盟正式承认以方违反人权义务，但提议最终还是未获通过。

　　尽管如此，这位“急先锋”冲在最前面，确实起到了打破僵局、提升关注、设定议程、凝聚阵营的多重关键效果，其作用已超出了“中等强国”的常规外交权重。不仅多次强烈呼吁和平、支持“两国方案”还率先承认巴勒斯坦国，迫使欧盟国家，尤其是主要国必须对此明确表态。

　　而且，西班牙的行动对巴以局势客观上产生了积极影响。西班牙不仅以身作则地采取疏远以色列而亲近巴勒斯坦的政策，还积极组建亲巴勒斯坦阵营，并在5月16日举行的欧洲政治共同体峰会上，与挪威、冰岛、爱尔兰、卢森堡、马耳他、斯洛文尼亚等六国，联合反对以色列对加沙的封锁。这种由西班牙引领的道义和舆论支持，成为处在弱势地位的巴勒斯坦的巨大支持。

　　西班牙的“急先锋”角色，在于其软性议程设置能力和道义牵引力。西班牙通过勇敢的率先行动，以捍卫人权的“原则性力量”和巨大的国际声誉代价为题，使得欧盟的任何最终决策都无法再忽视这些声音，成功地改变了欧盟内部的讨论基调和政治平衡，为最终推动欧盟形成更公正、更平衡的中东政策创造了不可或缺的先决条件。它的角色证明了，在国际政治中，有时道德勇气和战略时机的把握，比绝对的实力更能成为改变游戏规则的力量。

　　西班牙的率先行动重新定义了欧盟在中东问题上的道德权威和战略自主性，也对欧盟传统“双引擎”法德领导权构成一次挑战，更体现了欧盟内部权力格局演变。在日益多极化的世界中，西班牙巩固了自己在国际舞台上的“道义声音”，不仅在欧洲内部突显价值、提升了自身软实力，也在全球南方赢得更多外交资本。西班牙通过此举向阿拉伯世界、拉丁美洲乃至非洲表明，欧盟内部存在一个理解他们关切、敢于批评美国和以色列的强大声音。

　　当然，西班牙的中东政策在西方阵营中明显出位，并非没有代价，相反面临挑战。首先是如何平衡与以色列的关系。以色列政府对西班牙立场已经表现出强烈不满。以色列外长凯茨在公开社交媒体上愤怒谴责西班牙政府的表态，称“哈马斯感谢你们的服务”。西班牙认可巴勒斯坦国后，以方下令暂停西班牙驻耶路撒冷领事馆为西岸巴勒斯坦居民提供服务。此外，西班牙取消弹药合同的消息也引发以色列外交部强烈谴责，声明称西班牙“牺牲安全以追求政治目的”，并宣称未来将不再与西班牙防务公司签订武器交易。

　　更为复杂的是，西班牙在批评以色列军事行动的同时，仍需承认以色列的生存权和安全关切的合理性，既要坚持人道主义原则和两国方案立场，又要避免与以色列的外交陷入困境。西班牙企业仍需在以色列开展业务，两国还要继续开展学术和科技交流。尽管目前尚无以色列对西班牙企业实施具体经济制裁或类似报复行动，但双边关系因此降至新低。西班牙的立场是支持巴勒斯坦，同时又不得不把握与以色列关系的分毫尺度。

　　无论如何，西班牙正在重新定义其作为地中海桥梁和全球事务积极参与者的角色，这也将对欧洲和中东未来的政治格局产生深远影响。西班牙的角色又远不止一个“急先锋”，它还是在世界秩序变革中重新定位自身、争取话语权、借助国内政治和历史文化资源来挑战内部和外部现状的中等强国。西班牙的举动不仅推动欧洲在巴以问题上的介入，也预示着在欧洲南北分歧加剧的时代。

　　和平来之不易，需要各方的共同努力与相互妥协。欧盟作为重要的国际力量，有责任也有能力在促进巴以和平中发挥更大作用。当前，欧盟正站在历史的十字路口，各成员国在巴以问题上的分歧仍然存在，但欧盟理应尽早做出一致且正确的决定，共同推动和平进程。这不仅是对巴以和平负责，也是对国际正义与道德负责。